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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还如一梦中

【玄亮】灼新桃·下

 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“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三

  

  诸葛亮散了帐,揉揉眉心,给灯芯添了油,提笔在信笺抬头写下孟太守三字,略一沉吟。帐外忽然传来人声,当值小校来禀,说成都有快马送来急报。

  

  他眉头一跳,快步迎出帐外,取了信,就着月光便看。这信写得急,字迹颇为潦草,说陛下今日早课时举止甚异,晌午后更是以习武射弋之名去了偏苑,半路上放倒董侍中,又避开侍卫,翻墙跑出宫去,不见了踪影。

  

  诸葛亮眼前一黑,给一旁宿卫及时伸手扶住,勉力冷静下来,沉声问:“此事当真?”

  

  信使低着头:“不敢作假。”

  

  诸葛亮深吸口气,说:“你且在此等候。”

  

  说罢回身进了帐内,片刻后拿着一片墨迹未干的素帛出来,递给信使,道:“将此信速速送回宫中。就说诸事已毕,我翌日即回。”

  

  遣走信使,诸葛亮按下心绪,一丝不苟地将送予孟达的书信写完。放下笔,却无论如何没了睡意。索性披衣起身,举了盏灯去看舆图。后半夜,帐外又传来声响,仍是成都急报。

  

  诸葛亮接过来一瞧,信中说陛下翻墙出宫,先是跑到昭德将军府,后又往惠陵而去,现已被迎回宫中,安然无恙。

  

  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,旋即更多思虑又涌上来。陛下并非跳脱性子,如此行事,只怕事出有因。然而回想临行前种种安排,又未有不妥之处。饶是他一向见微知著,对于此番变故,一时也全无头绪,只得暂且按下不表。

  

  收起书信,窗外夜色由浓转淡,至薄处透出一线熹微,正巧落在案前。他一夜未睡,又兼心事重重,见了日光,眼前竟有些发花,鼻根处向前额延出一片绵密的刺痛。痛到了顶,反倒近乎清凉起来。

  

  回程路上,昼夜倍道兼行。马车顺金牛道南下,刚过剑门关,又迎面撞见一名信使。这信使是宫中缇骑,先帝时的旧人,瞧见丞相车架,翻身下得马来,气还没喘匀,先从鞍袋上解下一道谕旨。诸葛亮一怔,正要拜领,那缇骑忙上前拦下:“丞相不可。”见他执意要拜,苦笑道:“是陛下特意嘱我,勿要让丞相下拜。”说完,又从怀里取出一封手书。一旁杨仪伸手接过,觑见落款,讶道:“这是公琰亲笔。”

  

  缇骑垂头道:“正是。陛下忽然降诏,蒋参军令我将此信与诏书一道送来,务必同丞相说清原委,不敢怠慢。”

  

  诸葛亮阖了阖眼,缓声说:“你且道来。”

  

  那缇骑应了声是,可事情毕竟太蹊跷,话说到一半,忍不住偷偷拿余光往上瞟。自先帝大行以来,政令无巨细皆出相府,陛下一概不管,例行的朝会不过走个过场,这已是群臣心照不宣的事。但这回却大大出乎意料。今日早朝上,百官照例述职,一套冗长奏对念完,随侍宦官上前一步,待要喊退朝,陛下忽然将手中折子一合,站起身,石破天惊道:“朕欲下令北伐,众卿以为如何?”

  

  殿中一时岑寂。底下群臣面面相觑,好一会儿,才有一人硬着头皮出列,拱手道:“兹事体大,未审丞相钧意若何。陛下不如等丞相回朝再——”话未说完,陛下扬手掷来一物,落地清脆有声。

  

  “丞相之意,表中写的分明。莫非卿等未见邪?”

  

  话到此处,眸光四下一扫,甚是凌冽,众莫敢视。陛下见此情状,语气稍缓,又道:“诸公荷国之重,想来各司其职,无暇他顾。先前纵未细读此表,亦是情有可原。”语罢一招手,登时有一行侍从手捧百十册帛书鱼贯而入,逐一分发下去。群臣怔忡间,只见陛下爽快一笑:“是故朕今特意使人将其誊录百遍,人皆有份,必不教众卿为难也。”旋即回身一坐,不待众人反应,当场拍了板:“丞相之意既明,卿等若无异议,那便依此行事,克日出师北伐。”

  

  这还没完——还没等群臣喘口气,又是一道惊雷落下:“另点齐御林军马,此番北上讨贼,朕与丞相同去!”

  

  听到这里,杨仪眉头一皱,脱口而出:“胡闹!”给诸葛亮目光一扫,自知失言,讪讪收了声。默然片刻,又忍不住开口:“陛下如此行事,倒是颇肖先帝。”

  

  诸葛亮目送着缇骑远去的身影,未置一词。只是攥着诏书的手微微一紧,手背上露了青筋。丞相既无谈兴,随行几人也并不多舌。辎铃一响,马车又缓缓动起来,在官道上留下两行静默无声的车辙印。

  

  丞相在想什么呢?杨仪骑马跟在后头,手掌从马匹耳背捋过,目光却还停在马车厢壁垂下的竹帘上。建兴元年好似一道分水岭。这些年,丞相愈生华发,愈是寡言。相府诸多僚属,平日里虽忙,总还轮换着休沐,唯独从没见过丞相休息。有一回他夜里经过,望见里头通明的灯火,心里忽然冒出个大不敬的想法,觉得里面那人不是丞相,这间密不透风的囚笼才是。可是能把孔明从这个唤作丞相的壳子里拖出来的人,已经化进了章武三年的春风里。从南中班师那天,丞相难得穿了白衣。旁人只叹丞相松形鹤骨,飘飘然有神仙之概。他却觉得像蚕。然而真正的蚕或者还有破茧而出的一日,这一只却永远不会有了。春蚕到死丝方尽。

  

  后来幼常同他谈起此事,也只是摇头叹息,说丞相如今已算是张弛有度。又说起先帝新崩,威公还未入相府任参军的数月,才真称得上连明连夜、不眠不休。彼时局势危如累卵,南中糜烂,举国光景都不堪看。除却政事军情,还有雪片般的劝降书信,一刻也不得安宁。那晚丞相唤他掌灯,正执笔写一封回信,烛光镀在坐中人无悲无喜的面容上,像皓月、霜雪、庙里飞了金的泥塑,单单不像人。

  

  又行数十里,已是暮色低垂。下了栈道,是一片临江的开阔平野。道旁旗杆上挂着引路的风灯,借着月色,隐约能隔水望见远处的城郭。

  

  到了驿馆一问,再行半日便至雒城,离成都已经不远。杨仪捧了暮食去寻丞相,站在马车旁连唤两声,不见动静。待要再唤,一只手掀开竹帘,掌心扣着枚白毦,已给汗染湿了。

  

  他尚没来得及开口,丞相接过暮食,破天荒地显出疲色来,说:“今晚便宿在此处吧。”

  

  一行人轻车简从,也无排场,很快安顿完毕。诸葛亮吹熄灯盏,还在想白天的事。公琰信中将天子连日变化列的详尽,又说陛下行事固然不类以往,还可说是转了性子,然则休昭醒后,只是略感头晕,别无大碍。这一记手刀之精湛老练,非得是千锤百炼过,方能信手拈来。前日陛下自惠陵回宫,隔天文伟便去了昭德将军府上拜谒,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束白牦牛尾,说宪和先生托他将此物转交陛下,除此之外一概不肯说,只道个中情由,丞相见了,自有分晓。他读完信,从缇骑手中接过诏书,入手顿觉有异,打开一看,中空的轴杆内赫然藏着一枚新结的白毦。魂思不属间,那句颇肖先帝,仿佛一记重鼓敲在耳边,使他忽然生出一个极荒唐、极怪诞的念头。

  

  他躺在榻上,翻来覆去,只是睡不着,一双眼透过窗外,不知望着何年何日的月亮,叫那光刺出泪来。当晚就发了烧。出了满身的汗,黏在脖子上,风一吹又冷的发抖。迷迷糊糊做了个梦,梦见他又站在那年东征的战场上,身后是惊惶奔走的人群,望不到头的军帐。那连营的火,接天的烈火,烧也烧不尽。痛得要死了的士兵,倒在地上,抓一把湿冷的泥土,颤抖着往伤口上敷。绣着汉字的旌旗给火舌卷了去,只剩一块儿炭似的,烧得黯红的夜色。侥幸生还的士卒看见他,叫他快逃,说完就扔下兵器,脱去甲胄,跳进了江里。可他不会泅水,这可怎么办?

  

  忽然一切嘈杂都静止下来。鼻尖嗅到雨的气味、药的气味。一个潮湿的春夜。纱帐后传来人的咳嗽声。他跪在榻边,抬起头,看见一只手想要扶他起来,却已经没了力气。手背上的皮肤薄得像油纸。他握住那只冰冷的手,放在掌心里摩挲,好像这样就能分它一点温度。

  

  榻上的人轻轻回握他,眉目舒展开,流露出一种温和的伤感。他一直觉得那双眼睛会说话。于是他听见它说:“孔明,有时候我会希望,遇着你的时候,要是能更年轻一点儿就好了。”而后它抱歉地对他笑了笑,困了似的,慢慢地合上了。 

  

  从永安宫出来,头顶一轮焦枯的满月,垂下匹练似的寒光,白幡一般,给天地都挂了孝。门前亘古不息的江水,还似出山那年一般匆匆东流去。山长水阔,他又是孑然的一个人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  第二天醒来,烧已经退了。衣物被褥,都给人一一换过。睁开眼,看见幼常正忧心忡忡地望过来。他半坐起来,想说句:“没事了。”嗓音却哑得厉害。幼常起身端来杯水,又找了件外袍给他披上。

  

  他喝干杯子里的水,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宿醉般的头痛。整夜的乱梦在眼前翻腾不休,过了好一会儿,突然意识到什么,匆忙回头去找,见那枚白毦正安然放在枕边,蓦地松了口气。缓过神来,又觉得自己好笑。子不语怪力乱神,他如今这点儿虚无缥缈的念想,又是在期待什么呢?

  

  幼常并不多言,只是愁眉苦脸地看着他。过了一会儿,威公、伯瞻也来了,三个人挤成一排,露出一模一样的苦瓜脸,他看着有点想笑。这样的神情他认得。认得,而且熟悉。开府治事的头几个月,数不清熬了多少个昼夜,僚属们脸上便也总是挂着这样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,来劝他保重身体。可他若睡下,准会梦到那双眼睛。

  

  ——不是怕梦到,而是怕自己不愿醒。

  

  这一路走来,他脚下都是坚实的土,容他一步一个脚印,从容不迫,挥斥方遒。章武三年,都忽然变成了泥沼,拼命拉着他下陷,要他低头,要他服输,要他知天命、识时务,要他亲手将那人百折不挠的脊梁打断,拱手让人。王朗的劝降信送来那日,帐中众将噤若寒蝉,他沉默半晌,用了最狠厉的言辞回敬。他想着他是什么都没有,他要这一点痛快。

  

  几人拗不过他,过了晌午,还是照常上路。傍晚时到了雒城,休整一夜,明日便抵成都。使人往宫中去了信,行至馆舍,不知怎地,他忽然别过头,望了一眼熙攘的街道。今夜月光不彰,楼舍馆驿,都笼在一片绵长而均一的烟蓝色中,如同一块用了经年而褪色的蜀锦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四

  

  天光微明,两个扈从正打点行装,给马匹喂过草料,套上车辕,忽闻蹄声乍响,连成一线,直奔馆舍而来。杨仪皱了皱眉,出门一看,认清了来人,登时大吃一惊:“文伟?”

  

  来人勒缰下马,长出口气,急匆匆道:“威公,丞相可起身了?祎有要事容禀。”


  进了舍内,费祎也不寒暄,恭敬作了一揖,开门见山说:“陛下直奔雒城来,算算脚程,应是快到了!”


  诸葛亮呼吸一顿,马谡已经叫出了声:“什么?!”


  费祎苦笑一声,解释道:“昨夜丞相信至,陛下看了,执意要远迎,单人匹马往外跑,宫人劝阻不住。休昭已带人去追,蒋参军令我火急来报丞相。”


  诸葛亮思忖几息,抬手往下一压,室中立时一静。


  “丞相,”见他眉头微蹙,马谡忍不住轻声道,“蜀中大治,成都到此处不过三十余里,想来不至有失。”


  “既如此,”诸葛亮缓缓起身,“伯瞻持孤手令,速去接管城中戍卒。文伟、威公、幼常,随亮往城门迎候。”


  几人出了馆舍,将车架留下,拨马便走。他因着腿疾,久未乘马,一时竟有几分生疏,在马上晃得厉害。杨仪见状,要来扶他。诸葛亮摆摆手,握着鞍桥将身形稳住,抬起头自嘲一笑,正要说些什么,忽然眯起了眼。


  这条长街贯通城中南北,往来客商游人大都从此过,依稀可见城外青山。这时天色尚早,行人稀少,极目望去,天与地的交界处倏然冒出一个小点儿,迎风就长,眨眼成了一匹颇为神骏的白马。马上坐着个人,着一身玄色劲装,面容逆着光,看不真切。


  这一人一骑同他们打了个照面,眼看就要擦肩而过,那骑士猛一拉缰绳,马匹扬起前蹄,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极利落的弧,原地一踏,激起几分浮尘,宛如碎金。他刚抬起羽扇挡住口鼻,就听身侧的费祎失声叫道:“陛下!”


  那骑士似乎一点不意外,扬手打了个招呼,笑道:“文伟来的好快!”


  说罢翻身下马,目光掠过他,很快又掠回来,眸子里绽开极亮的光,眉眼璨如烈阳。


  诸葛亮如梦方醒。


 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的马,怎样要行礼,又怎样被那人拦住。给缰绳磨得发烫的掌心托着他的肘弯,鼻端闻到一点轻微的汗味,耳边是少年人急促而有力的心跳,惊蛰的春雷一般。他下意识顺着这股托举的力道直起身,看见陛下松开手,后退半步站定,略一踯躅,随即肃容对着他深深一拜,唤他:“孔明。”


  他忽然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。


  陛下慌了神,赶紧过来扶他,试探性地喊:“先生?军师?丞相?”见他还是抖,只好气急败坏地小声骂:“宪和那小子真不靠谱。”


  他似乎是笑了。他看见陛下倏然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他自己的脸。那笑容既熟悉又陌生,就像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。从第一眼他就知道陛下不再是阿斗,但也不是他那个披了满身风霜,因洞彻世情而格外弘毅宽厚的主公——


  他忽然想,听闻主公年少时曾往洛阳求学,却不甚乐读书,整日斗鸡走狗尚义任侠,想必便如眼前这般,鲜衣怒马、飞扬跳脱,一身的少年意气,仿佛天地之大,无处不可驰骋;日月星辰,无一不可比肩。


  鲜活得几乎让他落泪。


  






  “威公,你不觉得,丞相今日有些不同?”


  杨仪瞥他一眼,道:“陛下岂不是更不同。”


  马谡闻言,瞧了瞧正在前头驾车的天子,深以为然地点点头。顿了顿,又疑惑道:“陛下看着,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?”


  杨仪老神在在地捋着胡子,曰:“不可说。”


  又曰:“你若真想知道,何不直接去问丞相?”


  “哈!”马谡顿时讪笑一声,“休昭去了,你猜怎地?”

  

  此话一出,两人同时回头望了眼队伍末尾明显两眼发直、魂不守舍的董允。


  “还是不问为好。”马谡总结道。


  



  

  “孔明,你就这么……同休昭直说了?”


  “有何不可?”诸葛亮一摆羽毛扇,挑眉道,“亮便是不说,照陛下这般行事,又能瞒得几时?”


  刘备干笑一声,试图转移话题:“听说孔明路上感风受了寒,眼下可好些了?”


  “唔。”诸葛亮闲闲一垂眼,“不曾。”


  马车顿时一缓。“孔明何处不适?”


  “颇为头疼。”诸葛亮说,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执缰的手。“亮劝陛下勿要做这等不合人君威仪之事,陛下不听,故而头疼。”


  “此言差矣。”刘备理直气壮道,“先帝命朕事丞相如父,朕为相父驾车,又有何不妥?”


  “陛下不说,亮倒还险些忘了。”诸葛亮八风不动,“先帝生前托亮以大事,如今陛下去而复返,诸般要务,还请陛下自决。”


  刘备大惊:“我怎会那些!”


  “陛下要做明君,岂可不理政事?”诸葛亮摇摇羽扇,“主公昔年于卢中郎门下所欠课业,还须一一补回来才是。”


  想到书房里堆山积海的浩繁卷帙,刘备头皮一麻,叹气道:“我总算是知道休昭像谁了。”


  过了半晌,又忍不住问:“当真要读?”


  诸葛亮终于还是笑起来。


  “要读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—下·完—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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