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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还如一梦中

【玄亮】灼新桃(番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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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大亮小贝压马路

    

*乱写一通

  



  “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一

  

  回到成都,反而难得地清闲下来。


  春耕已近末尾,年初方遣了使节同东吴修好,又兼江州有李正方坐镇,一时也相安无事。这次回朝,他本打算再次上表,定下北伐之事。可这事让陛下做了,他倒无事可干。

  

  但他毕竟忙惯了,闲不下来。于是又把前些日子相府署理过的公文一一翻出来看。到了晚上,忽然听见动静,一抬头,窗户纸上多了个窟窿。


  诸葛亮叹了口气,合上书简,从屋里出来,无奈道:“陛下怎么又无故出宫了?”


  “这怎么能算无故,”刘备辩解道,“我问过了,今日是朕的忌日!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过自己的忌日?”


  又过来拉他,“连休昭都休沐回家了!这些公文放他一天,又不会长腿跑了,走走走,喝酒去。”


  诸葛亮上下打量他一眼:“陛下哪来的酒?”


  刘备脸也不红:“我没有。”


  诸葛亮转身就要回屋。“陛下请回,亮这里也没有。”


  最后还是去昭德将军府上讨了两坛。至于宪和为“丞相上门讨酒喝”这事惊掉的下巴,今夜不必提及。

  

  两人提了酒,慢悠悠往回走。路上都不说话,也不觉得局促。过桥时,有人在临水处放河灯。灯里抱一簇黄澄澄的焰蕊,不知托着谁人的哀思,摇摇晃晃漂远了。


  刘备看得出了神。忽的想到什么,问:“孔明也放过河灯么?”


  诸葛亮半天没动,许是在数那灯。过了许久,眼睛从水面上别开。


  “往年都放。”


  “今年可要放?”


  那人就侧过头来看他。目光沉甸甸的,落到他身上,却江风一样轻。好像生怕把他瞧碎了。看了一会儿,眼底总算浮出点笑意,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


  刘备想了想,说:“还是放一盏。”


  于是下了桥去,向人家讨来油纸、布头、几截没烧完的白蜡,叠做三只小船。头两盏送关张。拿朱砂在黄纸上写了姓名,凑近火头燃尽,将灰细细捻了,同河灯一起递入水中。又搬来一坛酒,把泥封拍开,尽数酹于岸边。


  最后一盏却犯了难。刘备提着笔,在空中悬了半晌,还是什么都没写。身后忽然有人问:“陛下怎不落笔?”他听了,就转过身,把灯烛连同纸笔一股脑塞进来人怀里,振振有词道:“我已写了两盏,这一盏合该丞相来写。”


  诸葛亮接过河灯的手微微一颤,还是平静地问:“陛下这一盏,是想为谁送行?”


  刘备看着那双藏了心事的眼睛,猜想他们大抵是心照不宣。这一盏送他自己,也送夷陵野坟、汉中荒冢,也送这江声里四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。


  临了开口,却说:“送瘟神。”

  

  纸船明烛照天烧。祭过春神,送走瘟君,今年会是个好年。他想着,用食指沾了最后一抹朱砂,往眼前人额心点去——点歪了。见丞相莫名其妙地看过来,刘备面不改色收回手指,无辜地眨了眨眼睛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从桥上下来,索性沿着河堤走。又转过两处里坊,街面上灯火次第歇了,月光反而更明亮些,隐约能瞧见相府的轮廓。这一带古松参天,杉影幽浓,四下虫鸣起伏,还有狸子在叫。蜀中有这点好:夜风拂过,带一把松香味扑在人的肩头,寒意已给草木滤尽了。坦白说,先前宣诏北伐,下令亲征一事,还是有点孤注一掷的意味。事后念起,他那时既无把握,也无后着,侥幸能成,全靠狐假虎威。这么想着,刘备随手薅了片叶子,又偷眼去觑孔明。


  孔明直直望着前路,或许也在走神。手里拿一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,羽毛半新不旧,想是有些年头。柄上却坠着一枚簇新穗子,白得晃眼。定睛一看,正是那枚出自他手的白毦。刘备脑子里空白一瞬,那扇坠忽然不动了。目光下意识上移,撞进一双平湖般带笑的眼中,心脏大跳几下,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朵根。慌忙撇过头,步子迈得腾云驾雾,给人一把拽住,才发现自己险些栽进沟里。


  “陛下在想什么?”


  “在想……北伐。”刘备一掐大腿,硬生生把实话憋了回去,心脏在耳朵里跳,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。“这几日群臣轮番上表来劝,说北方旺气正盛,不宜亲征。又说什么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,圣主不乘危而徼幸,总而言之,是要我收回成命。”


  说话间,又想起那许多文采斐然、通篇废话的折子,真有几分火气上来,嘿了一声:“文伟他们几个也来和稀泥。丞相怎么看?”


  诸葛亮拿扇柄敲了敲掌心,想了一阵,问:“那些奏章,陛下是如何处置的?”


  刘备不假思索:“拿来垫桌角了。”


  诸葛亮眉头一挑,缓缓道:“不瞒陛下,这类表文,相府近日里也收了不少。”


  刘备一手提着酒,也学他挑眉:“丞相打算如何处置?”


  “本来没想好。”诸葛亮把手拢进袖中,抬头望了望天,忽然笑道,“用来垫桌角,倒是个不错的去处。”

  

  这下换他吃了一惊。事前准备的许多说辞,一句也没用上。好似一拳打在了空处。刘备忍了忍,没忍住:“孔明竟不来劝我?”


  “君言九鼎,岂可轻易改弦易辙?陛下既已下定决心,但去无妨,亮自有法子教魏军胆丧。”

  

  这话当真自信到了极处,也潇洒到了极处。他对上那人的双眸,随即感到仿佛有烈焰卷入眼中。热意顺着目光游走,从体内向外熔蚀,在夜雾中,有什么正破土抽芽。刘备猛地抽口气,只觉得双颊也在烧。他一向脸皮厚如城墙,今夜却不知怎的,薄得像窗户纸,一戳就透。又暗恨月光太亮,这等窘迫情状若是叫人看了去,实在有损幽燕男儿的气概。


  可那眉眼当真殊好颜色。北地多豪客,素日里一起厮混的,大都是些粗放武人,更兼有宪和那般格外不修边幅的浑人。又想起头回进洛阳,险些给满城浮靡迷了眼,叫伯圭兄看了好大笑话。然而便是天子脚下京邑,也不曾见过谁有这样的风华——那满朝所谓公卿名仕,自以为风流蕴藉,接人待物,总要含胸驼背,以示虚怀若谷。如今见了鸾鹤,顿时把那群人衬得鹌鹑也似。宪和说孔明是谦谦君子,恐怕是看走了眼。这人骨子里的不驯,并不逊色他半分。人生难得一知己。可是内心深处,他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知己。


  他想要什么呢?这夜路既短又长。某种隐秘的,细于游丝的气息正在枝叶罅隙间层层抖开,发颤,带着试探性,微妙如檐上融雪、涧里春冰。大抵可以归结为,非分之想。一股难以忤逆的冲动教唆下,他下意识去捉那人的手,然后感受到条件反射般的回握。肌肤相贴的热度让他的手心瞬间滚烫,一阵轻痒,仿佛指间正在生蹼。刘备背上见了汗,口里却干的紧。举头盯着天上的星子,一句话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:


  “绸缪束薪,三星在天。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。”


  说完就后了悔。这话太过放肆。他想着他是乱了方寸,一时竟不敢去看那人的眼睛。正要抽回手,掌心却给人一把扣住。耳边传来的,仍是那副语调平稳的从容嗓音:


  “如此良人何?”


  这声音来去无凭,然而确凿无疑。刘备蓦地回头,看见孔明尚未闭阖的嘴唇,倏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,仿佛自己对此很熟悉,熟悉它的形状,厚薄,甚至唇上还留有余温。好像他和他一样等待了很久。等待得太久。他忽然想要拥抱他,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将他搂入怀中。越过孔明的肩,他看见千家万户的屋檐上,背光的云层中飞出一队黑色的雁群,过眼又成了船筏。船在天上,天在水中,他在做梦,梦境如同一场急雨,不待酝酿,倾盆而下,浇他一身淋漓,日月都颠倒。


  他说:“既见良人,不我遐弃。愿以江山聘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诸葛亮没应。过了会儿才说:“陛下这话不妥。”

  

  “哪里不妥?”刘备想也不想,“‘是以聘贤求士,犹嫁娶之道也’岂非孔明所言?士慕名,故聘之以玄纁。如孔明这般国士,既不慕名,亦不重利,想来余身并无长物,先生若不要江山,便只剩下这二两真心,别的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。”


  这串话一口气说到头,诸葛亮听了,眼尾渐渐捋出笑纹来。他这位主公一贯少言语,只有紧张时话才多些,好让人看不出他在紧张——这习惯原来年轻时就有。他想着,话到了嘴边,却道:


  “陛下何必妄自菲薄?”


  刘备没吭声。


  诸葛亮又笑。“当年身在隆中,主公清风两袖,仅凭一腔抱负便把亮说出了茅庐。如今坐拥两川之地,怎的反倒不自信起来了?”


  刘备喉头滚了滚。三顾茅庐的事,先前去惠陵路上,也听宪和大致提过。那时他蹉跎半生,仍无立锥之地,只得暂借新野容身,又逢曹军大举南下,真如釜底游鱼,俨然前途无亮。穷且益坚固然值得称道,可是设身处地一想,抱负又不能当饭吃,这等境况,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几次三番去请卧龙出山——更不消说,竟还真将人拐上了贼船。他心里五味杂陈,想问一句何德何能,看着眼前这双阅过太多世事的眸子,还没出喉咙就咽下去。


  那人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。静了几息,忽的开口:“陛下可知,臣乡梓本是徐州琅琊,却又为何去了荆州?”


  刘备一怔,忽然意识到这人清瘦,骨架却很大,比他还要高半个头,的确不像南人。想了想,问:“孔明去荆州,是为了求学?”


  “并非如此。”诸葛亮摇头,“徐州乃是孔孟之乡,若是求学,何必舍近求远?亮此去是为了逃难。”


  “那时,北边传来消息,说陶使君派人截杀了曹巨高,曹操震怒之下,要带兵来屠徐州。叔父听了,当即带我们举家南下,总算避过了那场祸端。

  

  “琅琊诸葛氏有几分人脉,尚能投奔他处,可这覆巢之下,多的是无法独善其身的人。亮在路上所闻所见,已然足够触目惊心,后来躬耕南阳,又见了不少徐州来的逃人。他们说,曹军屠城那天,泗水为之不流。城里大火烧了三天三夜,映得天色如血。我想,彼时究竟有多少生民付之一炬,多少离人哭断肝肠,都已无从知晓了。


  “曹操无疑是枭雄。那些目睹徐州危殆,却毋宁不发一言以救的诸侯,也是枭雄。只是亮时常想,这世上的枭雄,还是少一些为好。亮及冠那年,兄长问我为何不仕,我说未遇明主,并非搪塞。倘使世间俱是此辈,亮若出山,与为虎作伥何异?


  “结果元直听了此事,跑来找我,说孔明既看不上这些所谓枭雄,或有一人尚可入眼。就说徐州,彼时此人尚且寄人篱下,身若飘萍,见了陶恭祖的信,不惜带着借来的人马,辗转千里来援,算得上是个英雄。


  “元直这番话,我起初是不大信的。那人固然仁义素著,然则古往今来沽名钓誉之徒亦如过江之鲫。是不是英雄,亮要见上一面。”


  说到此处,诸葛亮忽然止了话头,抬眸望来,正与眼前人目光相触。


  半晌,刘备缓缓道:“这个人,就是我了?”


  “是也。”诸葛亮不知想到什么,眯眼笑起来,依稀可见几分年轻时顾盼飞扬的神采。“所幸天意不绝炎汉,陛下确是个值得亮托付终生的明主。”


  “可徐州城还是破了,徐州百姓还是死了。”刘备出奇冷静,“云长、翼德也死了,那么多信我,愿随我东征的人,也因我一意孤行,葬送在了夷陵。混账至此,也称得上明主么?”


  这话里带刺,却不是冲着他来。诸葛亮顷刻间明白了,陛下这数日间行事激烈,乃至有些莽撞,并不是年轻气盛的缘故。这层雷厉风行的表象下,其实藏着深深不安。好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,无师自通了如何见血,却还没学会怎样藏锋。心里郁着一团火,不灼伤别人,便要灼伤自己。


  到了这个份上,再精妙的言语,也显得苍白。这情景又让他想到刚受任军师中郎将那会儿,有时也是这样,白日里比谁都镇定自若,到了夜里,阖上眼就是徐州。醒来时满身冷汗,手脚都是冰的。很快弃新野,走樊城,败当阳,奔夏口,几次险死还生。有天夜里落了雨,水汽湿寒,他喝了点酒暖胃,身上忽然多了件外袍。一回头,主公问他,怕吗?他看着那双眼睛,不知怎的就说了实话。那人就笑,说:我也怕。又说:但是怕归怕,这么多年下来,旁的不说,逃跑的本事还是有些,定能护军师周全。说完,声音低下去,自嘲道:我本也就这一样本事。他听了,就说:主公何必妄自菲薄呢?后来不知怎么就滚到一起去。两个人都喝得烂醉,鼻息扑在彼此脸上,吻过去,尝到一点咸味。


  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泪。


  那夜一晌无梦,第二天醒来,忽然就不怕了。年少时的梦魇,连日里的不安,都似青烟般散去。像是春来化冻的汉水,心里又涌出无穷的勇气,末了余下一点暖意,四肢百骸都熨帖。再看前路,泥泞也好,歧路也好,通通都化作了坦途。


  想来也巧,那时主公大他二十岁,如今换作他长主公二十岁,宛如一个头尾相衔的回环,又或许是上天开的玩笑。可是不管怎么说——吻上去的时候,诸葛亮心里叹气,兜兜转转,他又栽回了同一个坑里。

  

  说是吻其实不大准确。只是唇挨唇贴着。饶是如此,刘备也惊的忘了呼吸。过了片刻,手迟疑着抚眼前人的背。没什么大的反应,他就当是默许,指节顺着脊柱往下滑。不多时,感觉到孔明的眼睫轻轻颤了颤,扫在脸上,像是山尖一捧凉雪,落到心口,就化作热泪。他于是闭上眼,想到出师表,想到雒城初见,又想到那日惠陵前的幻觉。想到最后,他庆幸他是他的丞相。


  走马灯一霎过去,睁开眼已到了相府门口。至于最后这截路走了多久,他完全不知道。


  进门时,孔明从侍卫手中接过灯,他提酒跟在后头,两人并不往主屋去,循着青石路走过一段,拐入左近的一处竹篱围出来的小苑。苑里斜生着一树桃花,已经开得老了。他有点遗憾,却并不感到惆怅。找了块地方坐下,孔明正挽起袖子,往树上系灯笼。这灯又与河灯不同,挂在梢头,像一轮小小的明月。刘备眨眨眼,莫名想起乡人的话,这时竟信了大半。仿佛这人真是从那广寒阙里下得凡来,却教他偷去了羽衣裳。

  

  “孔明。”他忽然叫了一声。


  “嗯?”


  “孔明还是应该穿白衣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诸葛亮千算万算,唯独没料到他这个年轻得过了头的主公,竟成了一杯倒。


  转念又恍然,嗣君平日里受管束甚严,这副身子别说烈酒,连米酒都不晓得沾没沾过。他想着,又给自己斟了一杯。一抬眼,陛下已经坐到桌子底下去了。叫人端来醒酒汤,低头去看,对上一双晶亮醉眼,张扬地冲着他笑。笑完把头一歪,脸朝下睡着了。


  诸葛亮摇摇头,把盏拿过来,在掌心摆弄了一会儿,也不自觉地笑起来。在这个人面前,他可以不做独木,不做孤忠。


  这样想着,又不免起了点醉意。在头顶上,天心处的月亮晕开一圈水波似的银光,乘着夜色,温吞吞、一点点地渗进了酒里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—完—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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