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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还如一梦中

【鱼水之契 day1/6:00】【玄亮】不驯(上)


  上一棒:@小小的法庭蹲大大的牢子 

  下一棒:@乔 

    

  *上下两发完     → 

  

  *中秋快乐

   

  一

  

  诸葛亮,字孔明,琅琊阳都人,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桀骜狂徒。


  这话并非出自我口,而是大王所言。第一次看见那个叫大王的人,是梅雨季一个罕见的晴天。彼时我刚来这屋檐下落脚不久,人尚且认不全,却也知道屋主性情喜静,即便有客,多半在堂前打发了,极少有往后院来的。因着这个缘故,那日忽然冒出一个生面孔,也不通传,径直朝这儿走,很是吓了我一跳。


  然而这个人或许当真同屋主格外熟稔,一路行来,并不见人阻拦。我认得的那几个,见了他,就放下手中活计,垂首立在一旁,叫他:“大王。”待到了门前,屋主迎出来,执着羽扇一躬身,也叫他:“大王。”


  于是我想,这个人的名字,一定就是大王了。


  大王同屋主说了几句话,两人就一起进了内室。院里的人也各自散了,我横竖无事可干,只好数窗格上的花纹打发时间。来回数到第三遍,屋子里忽地响起琴声。抚琴的人心情应当很好,弹出的曲子音色厚重,调子却不沉闷。一曲终了,有人推门出来,经过我面前时,脚下一停,回头笑道:“孔明,我尚不知你有这般闲趣,竟还养了只鹦哥。”


  屋子的主人原来叫孔明。我把这名字默念了两遍,觉得还是大王好听些,叫起来响亮。正想着,孔明也从屋里出来,摇了摇手里的扇子,说:“这鹦鹉非亮所养,只是因缘巧合落入院中,我观其翅上有伤,故而暂且留下。”


  大王一听,颇有兴致:“听闻鹦鹉善学舌,能人言,却不晓得这一只有没有这样的本事?”


  “亮亦不知。”顿了顿,又说:“大王若是有暇,与其同鹦鹉逗趣,不如多看几份公文。”


  大王面色不变,一拍孔明肩膀,道:“耽搁不了盏茶功夫,试试何妨?”


  说完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看过来。我本不想搭理他,但既然寄人屋檐下,总要给主人家一些面子,于是凑合着开了腔:“大王。”


  那人大笑两声,一双眉毛得意地扬起来,拿眼去觑孔明:“你看,我说什么来着?”


  我和孔明同时翻了个白眼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  往后的半个月里,大王又来了几回。孔明有时未归,有时在忙,那人就坐在院子里等。等的久了,许是穷极无聊,便来同我说话。大王吐字发音的习惯与我见过的人都不同,说的话也天南地北,往往上一句还在讲风土人情,下一句就落到某桩陈年旧事上,末了还要总结性地感叹一句:“他妈的!”


  感叹完了,起身松一松筋骨,又凑过来,手里捏一把小米,试图教会我说“孔明”二字。我这一类耳舌天生比其他生灵聪敏些,又善于摹声仿韵,听得出他念这两个字时,口音较平常说话,又有细微差别:咬字更缓更长,韵尾处轻轻一收,余音压在舌底。仿佛这字眼是什么极稀罕、极贵重的珍宝,非如此不足以显得郑重。简单地说,模仿起来颇有难度。我顿时来了兴趣。


  大王四下瞧了瞧,从树上薅了片叶子,捻一撮小米放上去,推到我面前,试探道:“孔明。”


  我:“孔明。”


  大王精神一振:“孔—明—”


  我:“孔—明—”


  “——孔明。”


  “——孔明。”


  “孔~明~”


  我觉得他念的开始有点儿恶心了。


  见我没应,这人也不气馁,正要再来一遍,外头忽然传来马嘶声。不多时,孔明穿堂进来,见此情景,眉头一挑。大王倒是很坦然,气定神闲地一招手:“来!看看孤教得怎样。”


  说罢冲我挤挤眼,又推了一碟小米过来。我看看小米,又看看孔明,想了想,张嘴学到:“他妈的!”




  那一年的梅雨季格外长些。云翳沉得要滴水,偶尔漏下几缕天光,也如梁上燕子,来而复去。有一回大王来的不巧,午后日头一收,银竹又兜头泻下,我俩只好一起在檐下避雨。大王坐在廊前,把佩剑卸下来,抱在怀里,出神地望向东边。忽而叹了口气:“连日来霖雨不断,江汉定要涨水。若是汉水决堤,或许还有时疫。”


  我心有戚戚地点点头。整月的阴雨下来,湿气郁结不散,伤处便也一直反复,夜里又疼又痒,总不见好,当真折磨。


  大王又说:“倘使襄水、淯水一并决堤,云长此番北上,怕要生出波折。还有那孙权,先前虽以湘水为界,重订了盟约,我却总是放心不下——”


  顿了顿,摇摇头:“罢了。我说这些做什么,你又听不懂。”


  过了一会,大雨渐止。大王伸手接了一把瓦缝流下来的雨水,作势要泼我。我这几日烦透了这雨,当即张开翅膀扇他。他大抵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,抬手挡了一挡,雨水顺着小臂流了一袖子,内里浸得湿透。


  我叫了一声,意思是活该。


  大王把袍袖挽上去,幽幽地看我一眼,倒也不恼,笑道:“小东西不驯得很。”说完不知想到什么,转过身来,背靠着廊柱,压低了声音,半真半假地冲我抱怨:“那孔明倒也同你一般,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驯顺的。别看平日里不露圭角,好似谦谦君子,其实是这天下一等一的桀骜狂徒。刚出山时便是这样,铁了心要做的事,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,活活一头倔驴。”


  我见他说的尽兴,眨了两下眼睛,又看了看廊柱后头站了有一会儿的孔明,把脑袋埋进翅膀底下,决定不提醒他。


  孔明的耐性却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些,一直等到人说完,才拿羽扇掩着下半张脸,轻咳一声。大王脊背一僵,面不改色地回过头去,强自镇定道:“孔明几时来的,可让雨淋着了?”


  孔明先躬身行了一礼,才道:“不曾。”


  没等人松口气,又说:“大王既知这鸟儿惯会学舌,怎还整日同它说些浑话?倘叫它记下几句,说与旁人听去,岂不有碍大王声名。”


  大王干笑一声:“孔明说的是。”


  孔明不再多言,用扇子递来一份绢帛。大王伸手接过,刚读几行,猛地抬起眼,嘴唇动了动,又低下头翻来覆去看了两遍,犹自不敢置信:“大胜了?”


  “是。详细军情已送往大司马府。此外,宴席也已着人布下,大王今夜便可召请百官,遥为关将军庆功。”


  “好!这便动身,孔明随我同去——”


  孔明由他拉着,迈过门槛时,不紧不慢补了一句:“依亮所见,论及桀骜,大王未必输我。”


  大王脚下一个趔趄。


  入夜后果然热闹起来。我顺着房梁攀上屋顶,瞧见街面上车马如龙,络绎不绝,都往不远处一座极恢宏气派的府邸中去,通宵灯明如昼,歌吹沸天,直到三更的梆子响了,才陆续有人离开。孔明后半夜方归,让人搀着下了马车,大王不知怎的也跟在后头。这两个喝的烂醉如泥,在人前倒还克制,待遣退了仆从进到屋里,门阖上,动静一直响到天明。第二天起身时,还错穿了彼此的衣裳。




  很快就立了秋。天气转凉以后,我的伤逐渐好转,大王时不时的造访,也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。那日孔明所言想他也没听进心里去,还是总来同我说些闲话。这些话虽然漫无边际,听得多了,七拼八凑之下,倒也零零散散知道了不少事。譬如从北边来的那条大江叫汉水,汉水流过的地方叫汉中,汉中的南边是益州,益州再往东去,就到了荆州。而这些所有土地上的人们,都自称汉人。大王便是汉人们的大酋。


  除此之外,还有些话,大王会故意说的很慢。有时候我觉得,他其实挺期待我把这些话学了去,说给孔明听。我念及他这些时日待我不错,于是投桃报李,挑了个明朗的晴日,对着路过的孔明模仿了大王最常说的那句:“彼采葛兮,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”


  然后我半个月没能见着他。


  墙角种的银杏开始落叶的那天,孔明回来的很晚。大王已在树下站了片刻,两人神情都很疲惫。有人端来皂角和水盆,孔明除下身上斗篷,又净了手,才往这边来。大王见了,快步迎上去,低声问:“可有好转?”


  孔明沉默半晌,摇了摇头。“医官说,未见起色。”


  大王面上就浮出忧色来。目光掠过我,忽然叹道:“鸟无羽翼不能飞。他若有失,便如折我一翼。”


  孔明闭了闭眼。过了会儿,轻声说:“孝直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

  大王没说话,走过来替他拢了拢衣襟,又从内室搬出火盆,拿了艾蒿来熏。烟气弥上来的时候,把人拉到身边坐下,语气很严肃:“人谁无死?倘若……唉,旁的说了你也不听。但有一点,我大你二十岁,总有管不到你的一天。到了那时,孔明须得好好保重自己。”


  孔明不赞同地蹙眉:“大王说的什么话。”又道:“这病来的虽猛烈,却未必是膏肓之疾。兴许过了今冬,孝直便能痊愈也未可知。”


  大王笑了笑,“但愿如此。”

  

  后来我想,人世间所谓命数,或许正是从那一日开始露出了端倪。




  临近初冬的某一天起,大王突然就来得少了。我最后一次看见他,是翻年来的暮春。


  那一面,我几乎没能认出他。大王的气质与一年前初见时大不相同了,年纪仿佛老了十岁,整个人竟透出一股沉沉暮气来。唯有眸中两点寒火愈烧愈炽。那双眼里淌出来的目光,也像烧溶的金水,从天上溅落下来,落到哪里,哪里就烫出一个洞。孔明分明与他并肩而行,气氛却谈不上融洽。大王一路沉默,直走到院中,忽然停下,冷冷道:“孔明还有何事?”


  孔明深吸口气,缓缓道:“秦宓金石之言,纵然无状,还请陛下宽恕。”


  “朕已有言在先,”大王背过身去,一字一顿说,“此事休得再谏。”


  孔明听了,眼眸一垂,不声不响落后半步,躬下身子:“是臣僭越,陛下息怒。”


  大王见他这般,更是气结。衣袖下五指攥紧,直捏得骨节泛白,手背几要绽出青筋。少倾,颓然松开,无奈地按了按眉心,回身道:“我不是生你的气。”说着把人拽起来,“火气哪有冲着自家人发的,那不是混账吗?”


  孔明顺着这股力道站直,抬眼看他,并不说话。


  大王于是叹息一声,探手扣住孔明双肩,抿出个极淡的笑,平静得叫人心底发凉。


  “秦宓是这样,你也是这样。太史署那帮人,个个都言不祥。谯周那小子更了不得,给我卜出个大凶来。可他们不明白,我要是信那些,也走不到今天。孔明——你明白么?在许都,在徐州,在京口,我都能忍。可这一次,我若是忍了,就再没脸见涿郡的那个自己。”


  他说:“我本寒微,起自边地,能有今日,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血路。当年盟誓,言犹在耳。念兹在兹,无日或忘。”


  那会儿我正攀在梢头打盹,这些话囫囵听了,到底没懂,只听出一点:大王改了名字,如今叫做陛下。然而这又让我颇为费解——听见孔明叫他陛下,看着反倒不如从前那人唤他大王时高兴些。既然如此,改它作甚?


  我想了半天,横竖没明白。树下两人也好似双双成了哑巴,一时间只有叶上的春虫声,一阵慢一阵紧。


  良久,孔明终于开了口。


  “既如此,臣惟有一事,还请陛下答允。”


  “……你说。”


  “伏望陛下善保龙体,勿使毁伤,则亮愿足矣。”


  大王没作声。相持片刻,手指紧了紧,忽然把人扯进怀里。这一下力道不小,胸膛相撞,发出一声闷响。下巴磕在孔明肩上,两人都痛得嘶了一声。抬起头时,眉宇间的悒郁竟也让这一下撞散了,目光重又澄亮起来。

  

  “好。”他把额头抵在那人鬓边,沉沉应了一声。临走时,又叹口气,道:“罢了。待我领兵东去,你寻个由头将秦宓放出来便是。”


  此后大王再没来过。又过了些日子,孔明回来得越来越晚。终于有一日,孔明也不再回来。那时我翅膀上的伤已经好全,索性循着记忆,往印象里大司马府的方向掠过去。到地方才知道这里如今改叫了皇宫,丹陛瓦当,都修整一新,气派中显出庄严来。宫门附近,又额外扩建出一片屋舍,作理事用的官署。当中最大的一间里,正坐着孔明。


  我从没见他那样忙过。从天色乍明到日头西斜,不断有人捧着文书出入,而孔明案头的卷宗,竟不稍减。从窗外望进去,各类简牍绢帛,堆山积海一般,几乎要将人淹没。到了夜里,干脆吃住都在署屋。我一连听了几天墙角,还是不见大王。只是听人说,大王举了倾国之力东征,要打一场非打不可的仗。


  不过,那毕竟是人的事,同我并没有太大关系。太阳再一次升起来的时候,我久违地舒展开翎羽。这一趟出来得太久,我要回南边去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二

  

  我的故乡,是一个在汉人口中被叫做南中的地方。南中多山,多雨,多烟瘴,又有八百里苍莽老林,其间遍布虎豹毒虫,因而对于人来说,并不算宜居。住在这里的汉人,多半是为避战祸,从北边迁来的。这些人很有些耕种的本事,在山间辟出田亩来,逐水而居,聚邑为城,久而久之,便以南人自称。至于散居在林野中的山民,则各有各的来历。本地的土人之外,还有彝人,苗人、濮人、南边来的越人,靠血缘结成部落,采集渔猎为生。南人分不清这许多族类,索性一概喊做蛮夷。


  蛮人排外,汉人则嫌其茹毛饮血、殊少神智,比之山间猿猴也强不到哪去,并不把这群化外氓獠当回事。有时缺了僮仆奴隶,就组织人手入山,寻蛮部掳掠一些回去,当做犬羊驱使。如此几次,蛮人也生出仇恨来。有些特别凶悍暴烈的,干脆啸聚起来,专门劫掠汉人往来商旅,动辄寇逼乡邑。一来二去,仇恨愈深,冲突也愈烈,虽是边地,日子却无一天安生。 


  我向来把这些热闹当乐子看,可这一次回来,见他们打来打去,不知怎地,总有些意兴阑珊。深山里的虎豹也食人,然而一年到头,死于野兽之口的人,还不及两边自相残戮的零头。蛮人杀了汉人,按例要割下头颅,拿回去祭告天地祖灵;汉人杀了蛮人,就草草埋在山间或田垄边,到了来年,尸首上长出的庄稼,总是格外茁壮些。我看厌了这等事,干脆一头扎进重岭深处,图个眼前清净。有时又想起蜀中的太平景象,那里的人不用血来浇灌土地,一样能有很好的收成。可即便是那样的地方,也免不了要摆开爪牙,同别处厮杀。于是我想,大抵这就是人的天性。


  山中无历法,四时又不甚分明,待得久了,对光阴的感知也逐渐模糊。按理说,这样的日子我是早已过惯了的,只是每每到了梅雨季,仿佛又听见大王不着边际的散言碎语,无端觉出一点惆怅来。但惜好景不长。崖上红椿第四回开了花,外头又闹出不小动静。说是北边那汉人皇帝一意孤行,东征率去的人马全军覆没,顺带把自个儿折在了半道。继位的新君又是个黄口小儿,如今国中群龙无首,乱作一团,正是趁火打劫的大好时机。有个叫雍闿的,接了东边递来的橄榄枝,用这套说辞,很是煽动了一些南人,又以财货诱引,勾连了几个部族酋首,裹挟万余蛮夷围攻汉人置下的郡县,声势一度喧天。


   我那时尚且不清楚这许多,还道是寻常汉蛮厮斗,只不过这回尤甚。后来有些不愿掺和的族落陆续躲入山林深处,我才从他们口中得知,是有人造反。


  到了夏初,传闻北边的汉人终于腾出手,发兵数万南下,要来平靖夷乱。于是气氛陡然紧绷起来。又有传言说,汉家大将凋零殆尽,领军的统帅是个从没带过兵的书生,可见当真无人可用,不足为惧。众人还在将信将疑,未出旬日,战报已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个南中,说那书生驻军城外,也不见如何动作,叛军首领顷刻间一死一降,永昌之围骤解。只剩雍闿手下有个名唤孟获的,勉强收拢了溃军,自号南王,一路退往滇池。汉军则紧咬不放,消息传至时,据说已渡过泸水,正穿林而来。


  这倒是一桩新鲜事。我顺着零星溃兵逃来的方向飞了半日,果然看见了打着汉旗的军队。数万人行军的阵仗不小,林间山道又窄,队列一字长蛇排开,蜿蜒十几里,怪不得蛮人心惊胆战。然而相较于这片绵延万壑的山林而言,又显得微不足道。从云间往下俯瞰,宛如雾中流岚,杳远而不分明。敛翅凑近去看,中军大纛下,那个传闻中的书生统帅执扇端坐的背影,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。


  我没料到还会再见到他。依旧是素衣葛巾,因为天气炎热,鹤氅脱下来叠在一旁,小臂露在外面,握一把略微泛黄的羽扇,举在眉前,正搭额远眺。人还是那个人,可乍一看,说不清怎么样,到底是有些不同了。往面上说,孔明生了白发、长了皱纹;往深了说,他比从前更稳重,更沉静,也更有威严。我看着他,不知怎么想到一棵经霜的松柏,剥落苔痕,内里沁出清苦的味道。


  回过神来,孔明已将扇子放下,眉头却渐渐蹙起。正午的日头毒辣,昨夜又下了大雨,这会儿正是瘴气蒸腾的时候。窄如羊肠的黄土路给捂在密密匝匝的植被底下,又闷,又湿,又长。队伍里不时有受不住的,走着走着,一声不吭就倒下,教其他人架着往前挪。撑过几步,实在是动不了,仰面躺倒在淤泥里,迷迷糊糊要水喝。这般情形一多,孔明见了,就令全军止步,寻了昏迷的军士挨个探看,回身吩咐几句,传令官拨马往前军去,不多时,领来前头带路的向导。


  那人一来就跪得不愿起。仔细一看,这人我认得,是前些日子躲到山里的彝人,会点汉话,有时到城里同汉人做些生意,稀里糊涂就成了向导。想是自家部族就在附近,怕遭兵灾,故意引人绕了远路。眼下自知闯了祸,有人问他话,就一个劲地哆嗦。问的急了,不停往地上磕头,反复嘟囔几句土话,没人听得懂。


  一旁有个军官看他这样,扬起鞭就要打。那彝人瑟缩一下,满脸涕泗横流。孔明抬手止住,让人把倒地的士卒搬去荫凉干燥处,又问向导,附近可有人烟。那人支支吾吾不答。孔明揉揉眉心,直起身来,自己也晃了晃。给人上前搀住,扶到车上,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,抹了一把,才发现手心也是湿的。


  我藏在树上寻思了一会儿,觉得他再吸入些瘴气,怕是要中热毒。原地转两圈,想起附近山坳里生着种药草,别处都不长,只在溪水源头有一茬。蛮人有中了瘴暍的,就采些回去,效用颇彰。我念在吃了他几个月白食的份上,动身飞过去,替他衔了两支来。


  他大抵是以为自己热出了幻觉,一眨不眨、无动于衷地盯着我。直到我把那几片叶子连着梗一起扔进他怀里,孔明才在切实的触感与旁人的叫喊中醒过神,难掩目光里的惊诧。


  我认为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,于是又落下去,叼起一片,示意他含在口中。他显然没理解。相对无言间,那向导忽然叫了一声:“是这个!”咽了口唾沫,接着说:“这是黄野茶子,含一片在嘴里,能避、避瘴解毒。”说完,怕眼前的大人物不信似的,自己先塞了一片,口齿不清道:“山里头的人都晓得的,你们汉人管它叫那什么,对、对,薤叶芸香!”


  孔明立时了悟。然而仅靠我衔来的这几片,于数万人而言,无异于杯水车薪。他下意识又看我一眼。我索性朝前飞了段路,站在梢头,展开一边翅膀指向来处。这回总算心有灵犀一次,他点点头,指了十几个人跟着我,往那处山坳里去,每人抱一大捧,又取了干净溪水回来,稍稍解了困渴。


  过了晌午,列队的号子传下来,要再度整军出发。林间不宜扎营,因此入夜之前须得赶到滇池。我落在孔明车架后的麾盖上,看见随军的文吏俱都面露喜色,指着我说:“丞相,麟凤五灵,王者之嘉瑞也。今有五色异禽来献奇药,实乃天意,此去必能使南蛮复归王化!”


  孔明没回头,看不见神情。只把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,轻轻摩挲了一会儿,语气很平静。


  “岂敢委之天命?”他说。




  傍晚抵近滇池时,又下起雨来。叛军早在岸边设了伏,见大军立足未稳,趁机一齐扑出,杀声震天,要将汉人赶下水去,淹死了账。那是我头回见识到孔明作统帅的本事。他身处军中,坐在大纛下,整座军阵便好似山有了脊、树有了根,金鼓号令如臂使指,进退浑如一人。甫一交兵,仿佛倒卷珠帘一般,硬生生将来敌碰了个粉碎。蛮人见状,登时哗然大溃,四散而逃。这时,鼓声又是一变,一队轻骑越阵而出,擒了个头领模样的人回来。正是那孟获。

  

  孔明打量他几眼,问:“可服么?”


  孟获着人按着臂膀押上来,并不答话,胸膛一起一伏,拿一双喷火似的眼睛瞪向上首。


  孔明见他如此,也不着恼。摆了摆羽扇,令左右持戈的兵士后退,从容道:“放了!”


  在滇池南岸落下营寨后,数万人马忽然就沉寂下来。每日点卯操练,埋锅造饭,除此之外,并不做多余的事。又过旬月,流火季将近,汉军仍没有要挪窝的意思。孟获倒还真有几分能耐,不知从何处搬了救兵,又来搦战。劫粮袭营诱敌,百般手段用过,俱都铩羽,自个儿也遭擒纵数回,甚是灰头土脸。


  驻军时日久了,周围蛮夷部落便坐不住,偷偷遣人前来探看。巡营的士卒也不驱赶,任凭他们来去。蛮夷见这支军队既不掳人,也不劫掠,渐渐就大胆起来,有些格外莽撞的,几乎接近至一箭之地。又过三五日,忽然有蛮人捧了兽骨兽筋到营前,询问能否换些粮食和盐。这桩生意一旦做成,岸边忽然就热闹起来。陆续有山民携了铜铁、木料、生漆、兽皮等物,来换粮食布匹乃至陶具漆器,乍一看,简直成了市集,到处喧嚷一片,不得不派遣兵卒维持秩序。


  孔明一如既往忙个不停,然而花在军务上头的功夫,只占很少一部分。同蛮人的交易做大以后,又令营中空出块地,将随军铁匠聚在一起,垒了个简易的冶铁场,把换来的生铁锻成铁器。锻出的成品奇形怪状,我不认得,蛮人也不认得。后来才知道,那也不是兵戈,而是耕犁。


  孟获第七次被缚进军帐时,看上去颇有些自暴自弃。孔明坐在案前,拿一支笔,正在舆图上圈点。听见声响,抬头看他一眼,让人松绑。孟获也不客气,往下首一坐,恰逢有人送来暮食,厚着脸皮要上一份,一通大吃大嚼。吃完了,把碗往地上一掷,痛快请降。


  方才押他进来的将领下去卸了甲,这会儿前来复命,刚好瞧见这一幕,顿时冷笑道:“不是骨头硬得很,怎的现在又肯降了?”


  孟获不以为忤,平心静气道:“丞相天威。”顿了顿,终究没忍住,苦笑一声,说了实话:“丞相果真好手段,如今南人哪还有肯打仗的?便是最为轻生敢死之辈,也已无心再战。我降与不降,其实无足轻重。”


  说完,伏地顿首,又道:“丞相待我南邦之厚,古今未有。若能长久,则南人不复反矣。”


  那日之后,仿佛正应了这说法,南中果真罕见地和平下来。好些蛮夷同汉人交易后,并不急着离开,反而带着好奇的神色四处打量。到了后来,甚至有邀请汉人去部落里做客的——这是叫我惊奇的两件事之一。


  另一件是,离营寨几里远的一处堤堰下,新垦出了一片田亩。田里拿着耕犁翻土的,竟是蛮人。这群蛮人中,又有几个束发布衣的汉吏,听旁人称呼,是专门任命的田官,负责教授蛮人如何开荒播种、引水灌溉;如何分辨天时、春耕秋收。我绕着堰坝逡巡一圈,瞧见个身量格外高大、纹面刺青的生獠,曾随孟获先登劫营的,竟然也在这里。那拉犁的劲头,一头牛也似。


  只是南人中识字的毕竟少有,蛮人更不必说。许多汉人的词,翻译也不达其意。这事报与孔明知晓后,没过两日,田官便被召去细问。问完,叫人去砍了些竹子来,削成薄片,花了一下午在竹片上作画。


  说是画,其实涂鸦更准确些。笔触非但不工,而且直白得过了头。换句话说,连我都看得懂。他画日月星辰,山川鸟兽,画汉人耕作,也画蛮人的图腾。最后画了一个身着冕服,面目模糊的人。我见他长久地凝视这幅画,那眼神似曾相识,仿佛他也曾如此凝视着某个人。而后我忽然明白过来,这画里的人,是大王。


  汉军班师北上那天,南人无论汉蛮,都来路边相送。因为山径狭窄,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不得不挨挤在一起,潮水般向前流动。从天空中往下俯瞰,南人与蛮人之间、蛮人各个族落之间,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,不知何时渐渐就看不见了,只剩下各种语言汇成的声浪,山鸣谷应,长响不绝。在我的记忆中,那是这里的人长久以来,第一次不为了杀戮而发出的呐喊。


  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,他不是征服者。他从不以征服者自居。他来到这里,像鱼游入一片海,又像水涌入干涸的湖床。他带走仇恨,带走隔阂,带来一些这里的人从没见过的东西。他把文明的种子种进人的心里。于是他走之后,这片土地从此与他同脉同息。


  鬼使神差地,我想再去蜀中看一看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—tbc—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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