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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还如一梦中

【鱼水之契 day5/随机掉落】【玄亮】不驯(下)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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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*国庆快乐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三

  

  再次回到那片熟悉的屋檐下时,这地方少见地下了雪。瓦上凝着薄薄一层霜,银杏已经褪尽了老叶。廊下打瞌睡的伙计看见我,揉揉眼睛,露出惊讶的神色。这惊讶没能持续多久,外头传来辚辚车声,今日丞相回府,要做的活一下子多起来,便没了躲懒的余地。我见他一下跳将起来,拿了笤帚扫洒庭院,又一拍脑袋,把火盆搬出来点上,烤去屋子里的寒气,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。


  大王原来不叫大王。这是我这一趟回来才弄清的事。今晨孔明还师成都,百官出城相迎,为首一架銮舆,两侧分列仪仗甲士,立在道中,顶上撑开团盖,看不见里头的人。孔明瞧见那舆,隔着百十步就下了车,步行到近前,躬身而拜,唤道:“陛下。”


  銮舆上闻声下来一个年轻人,看着腼腆,带一身未去的青涩气,慌忙把人扶起,叫了声:“相父。”


  我一怔,这个人不是大王。在此之前,我只见孔明拜过一个人,如今他是第二个。可他为什么也叫陛下?正百思不得其解间,百官纷纷上前道贺,如此又过小半个时辰才得以脱身。孔明遣散军马各自回营安顿,独自一人往南郊去。那里新起了一座陵园,想是我离开后修的,匾额上刻的字迹尚新,门前石阶比雪更白。说是陵园,其实只一处孤零零的坟头。坟前植了新柏,冷灰里透出一点绿意,远远看去,也算枕藉青山,眠松卧雪。


  茔边竖着石碑。雪落在上面,渐渐化成水,渗进碑文里。孔明伫在那碑前,俨然也成了一棵柏树。过了许久,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软布,仔细拭干雪水,闭上眼,额头贴着碑沿,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,近乎哽咽。


  陵寝外立着宗庙,祠堂也是新的。从中堂往里走,几重明黄的帷帘后立着座戴冕旒的人像,人像前的供桌上置了牌位,两侧各放一个香炉。孔明走上去,往炉中添了祭祀用的竹芯香,又把佩剑解下来,贴在膝前,稽首长拜。起身时,目光凝在牌位上,喉头滚出一句:“先帝。”


  深吸口气,又说:“……臣幸不辱命。今南方已定,上下同心,北伐在望,汉室可兴焉。”


  我飞上房梁,看看他,又看看那尊人像。那是大王的像。既然如此,那坟茔,想必也是大王的墓冢。于是我想,大王到底还是食言了。孔明而今唤他先帝,陛下则另有其人——我那一瞬间才恍然明白过来,大王、陛下、先帝,都不是那人真正的名字,只是一个称呼。这一个没了,就由下一个顶上——汉人们总要有一个陛下。可那人究竟叫什么呢?我望向牌位,那上头或许写着他真正的姓名,我却不懂得人的文字,满城也无一人够格称他名讳,这事就此成了一桩无头悬案。我也只好仍旧叫他大王。


  白而淡的烟缕斜斜地上升。香炉里作燃料的是安神用的檀木。孔明说完方才那句话,又沉默良久。待到烟气漫溢着遮住了人像的面容,才缓缓抬头去看。很久以后我才领会那一眼的含义。那一眼里掺了私情。


  堂外有风吹进来。这风来得巧,在室中打着旋儿转一圈,薄烟尽数散去,露出一双悲悯的眼睛。一双塑像的匠人想象中仁君的眼睛。案台上一颗暗红的玛瑙玉珠,被风一吹,骨碌碌滚落供桌,撞上剑鞘,一声轻响。孔明猛地移开目光。过了一会,重新把香点上。不知怎的没持稳,一点香灰弹落到袖口,烧糊了一小片。


  后来曾听人说,不信神佛,不过是未经苦处。到了这个份上,连他也不能免俗。孔明膝行两步,将那枚珠子捡起放回原处,转过身对着灵位,又端正地拜了一拜。额头触地,簪子里的头发脱出一绺,垂下来,在烛影里晃。半晌,传来极轻极浅的一句话:“若是,主公在天有灵……”


  忽然又起了风。满室明黄的帷幔都给吹得鼓胀起来,檐下铜铃一个接一个地摇动。玉旒哗响。孔明骤然回头,眼睫发抖,脸上的神情辨不出是震恐还是期冀。什么也没有。慢慢就镇静下来,最后一丝目光落在我身上,像夕阳沉入夜色前最后的一点余晖。


 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。我那时想也不想,下意识模仿大王的咬字,叫了他一声:“孔明。”


  他倏地落下泪来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  一晃就过了一年。那日之后,孔明仿佛也染上了大王的毛病,偶尔得了闲暇,总是来同我说话。或许是因为他也到了大王的年纪,又或许只是寻求些慰藉,渴望从我身上觅得那人魂灵的吉光片羽。孔明说起话来,要比大王有条理得多,嗓音不急不缓,仿佛夏日乘船经过桥洞底下,听着河水拍打石壁。他说琅琊阳都,隆中草庐,也讲些古话,伯牙子期,秦君卫鞅,紫绶金印两不疑。


  又说起北地。“白马饰金羁,幽并游侠儿,”他笑了一声,“这一句我倒是很喜欢。”


  “涿郡楼桑村有一棵很大的桑树。曾有一个少年指着它说:‘吾当乘此羽葆盖车。’然则究竟有多大,我毕竟没能亲眼见过。”他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。“只是我想,它若是长到今日,想必也足以荫庇两川。”


  语罢,忽而叹了口气。目光移到廊前那人曾避雨的地方,有一瞬间又是全然的空旷。末了把书简放下,从怀中摸出一支笔,蘸了墨,在墙上题了一行字。第二天我故意引了个识字的小厮看见,才知道这行字写的是:百川归海者,势也。因势利导,无往而不利。


  很快又忙起来。宫门旁的官署另作他用,孔明回了府中理事。原先这处三进的小院,如今扩建了三倍有余。间或遇到来往办事的僚属,管这里叫相府。有天夜里,屋子里的灯亮到很晚,烛光映在窗边,孔明正誊一篇表文。隔日上朝回来, 连下几道钧旨,城外兵营轰然而动,合为数股,化冻的川流一般,往汉中汇去。


  那就是第一次北伐。


  出征前日,孔明站在点将的高台上,头戴纶巾,身披鹤氅,羽扇遥指千军阵,刹那间风起云涌。每一道军令颁下,都有台下将士高声应诺,先是呼喝,慢慢的便吼啸起来。明黄汉旗烈烈舒卷,满目刀矛如林,戈耀天光。王师。那是我对这支军队最初的印象。


  随即兵出祁山。天水、南安、安定三郡望风而降,顷刻间渭河翻沸,关中响震,汉军兵锋所到之处,无不披靡。那时我以为这会是又一次南征。我又错了。陇右将要易主时,盘踞北方的庞然巨兽遽然张开了鳞爪。数倍于汉军的人马长驱南下,这一次厮杀对阵,毫不留余地。短兵相接处,宛若两头恶蛟角力,下了泼天的血雨。孔明竟不落下风。可惜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。退兵汉中那天,令箭掷下,败军之将被推出斩首,他眼中一点泪光。


  回到成都,又去了那处陵园。走进祠堂,一声不响,先磕了三个头。在院子里坐了一夜,上表自贬降官三级,请免丞相之职。在阖府上下的忧虑与叹息中,我忽然想,原来这个人也是会刻薄的。他的刻薄朝着他自己。


  诏书很快下来,有宦官来宣旨,武乡侯诸葛亮谪为右将军,行丞相事,总督军马如故。复归汉中的前一晚,他从箱底翻出一份陈旧的舆图,抚平在桌上,一手端着烛台。图中字迹业已模糊,荆益二州上有朱砂的印子。抬眼时,目光扫过院墙,去年的墨迹,已与今春的青苔长在一起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离他而去,再不复返。“百川东到海,”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字。“何时复西归?”


  后来我时常想,若是他那时做了不同的选择,若是大王当初做了不同的选择,结局是否就有所不同。只是人生如提灯涉雪,只能看到脚下那一点光亮。前头风波,谁能预见。

  

  再赴祁山,出散关,围陈仓,粮尽还。转道直扑建威,声东击西,取了武都、阴平。阴平依山而建,正值初春,清寒未散,山头有雪,劲风横吹。孔明站在城墙上,极目处有一骑飞至,是成都来的令使,带了诏书,来宣他官复原职。旁人上前贺喜,他只微笑以应。还师路上,有个年轻将军,唤作伯约的,一身征尘赶过来,也来贺他的喜。这回却没有笑。一双静如平湖的眸子,望着天边一行归雁,微微摇了摇头,轻叹一声:“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欤?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  后有人作诗曰: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。诚如所言。秦岭两侧,一线之隔,仿若天渊。不生羽翮的生灵,便只好去攀那险峻的剑阁,而后往西,穿过陇上风沙,才能窥见一线长安的影子。听孔明说,那是汉人的旧都,在过去日月所照、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数百年里,横被六合,肇成帝畿,自未央而连桂宫,北弥明光而亘长乐,据龙首而雄睨万邦。


  也是他穷尽半生要去的地方。


  说这话的时候,孔明正俯下身鼓捣一块木头零件,过了会儿,把它安在一头像牛又像马的玩意身上,难得露出点笑影。“好了,”他拍了拍手上的灰,对身后的年轻将军说,“如此一来,我军的粮秣当可多支应半年。”


  这一回果真打断了北面那巨兽的齿牙。卤城一战,甲首三千,魏旌从此畏蜀如虎。只是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祸生于萧墙。撤军那夜,仰头看,银汉横空,星宿分野,觜觿黯淡。


  置身汉中又三年。


  五伐前夕,孔明感风致咳,口鼻出血。侍从端了水盆布巾进来。我见他怔怔地凝望着水面,像是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。那一须臾,我恍惚在他身上看见了大王。


  这两个人的性格、气质,都大不相似,但他们眉宇间,都悬着一种断不回头的决然。犹如不群的鸷鸟,巢筑在悬崖边,每一片羽毛都逆着风生长,不生则死,不战则亡。仿佛是受了他的影响,屯军渭南隔岸对峙的数月间,阖营上下,无人言弃,无人请降。


  转眼又是流火季。


  时值夏末,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,将要熄灭在夜色中。巡营至半途,他盯着那点微光,突然很疲惫地笑了笑。开口时,音声已很微弱。

  

  “年轻时自比管仲乐毅,其实心中所想,管乐皆不及己。坐观天下,只觉翻覆大势股掌间,合抱乾坤羽扇中。”


  “如今么,”他闭上眼,“如今……但求俯仰无愧于心。”


  回到帐中,灯火依旧燃至三更。后半夜伏在案上睡过去,不知梦到什么,唇边弯起一点笑。又有眼泪顺着笑纹滴落到细帛上,洇湿了一片。想来应是夜枕黄粱,十年饮冰,勠力戎行,南柯一梦。


  他不曾败过,但也最终没有胜。数日后赤星坠地,天明时三军挂孝,哀恸九原。退军时斩了大将、烧断栈道,一路寂寂无声。这些是合时宜的人,懂得顺从天命,从不逾矩。行至定军山,新的话事人遵照遗命,将孔明葬在了那里。


  他没有回去,我也没有再回去。我溯汉水而上,去了长安。途经一片枫林,秋来红叶如火,折出了霜意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四

  

  长安与我想象中大不相同。孔明说的那座足以君临万邦的雄城,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。一路行来,只见千里荒丘,白骨蔽野。长安宫阙,只余残垣,遍处是焦土,遍处是形如槁木的人。这些人想必不曾见过蜀中的景象,不然,他们怎会为了这样的地方卖命?


  后来当我看见成千上万被绳索连在一起,由马鞭赶着跌跌撞撞迁徙的人,那时才明白过来。他们做不得自己的主。


  我不打算再留下。于是往东,先后去了洛阳、许昌、武陵、隆中,抵至会稽,又沿海路往北,去了琅琊。从高空往下俯瞰,人间已小得看不见,峰峦都渺如尘埃,云楼隐现,蜃景一般。回首望去,所谓齐烟九点,海泄杯中,莫不如是。更变千年如走马。


  复又往北。到了涿郡,果真看见了那棵五丈余高的桑树。只是树上已有一只海东青落了巢,我战它不过。


  南归的时候,中原又变了模样。汉人已很少见,所到之处,多是披发左衽的羌胡。曾经雄踞北方的巨兽竟也成灰。渡江及至建邺,方知如今束发右衽者都自称晋人,自从晋人南渡至此,建邺便成了新的国都。从北边飞来,一路都是战火,难得觑见一点和平。我实在不想再看那等惨状,于是索性在晋宫里的一棵树上住了下来。


  那天有人从长安来,我正趴在房檐上晒太阳,忽然听见屋子里有人问,长安和太阳哪一个更远?一个小孩回答说,长安。那人又问为什么。


  答曰:“举目见日,不见长安。”


  往事倏忽都历历在目起来。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,胡寇关中,汉家江山今安在?有时仿佛又看见那人低头站在渭水边,秋风不相待。荒原,白骨,圣人冢。城头变换大王旗。


  又过了许多年,听闻当今驸马出镇荆州后,上疏请求伐蜀。不待回应,已领了一支轻兵西去。我已有数十年不曾回过蜀中,一时兴起,于是打算前去凑一凑这个热闹。


  刚到成都,蜀地便已悉平。我看着满地硝烟战火,遍处颓靡破败,不知怎的,竟生出一股怒气来。那灭蜀的将军听说城中有一人年逾百岁,曾任过武侯帐下小吏,当即拨马亲自去见。老人卧在床上,行将就木,已经没什么开口的力气。那将军重复好几遍,才勉强听清问的是:“诸葛丞相今谁与比?”


  老人眼中忽然透出光来。让人扶起来,艰难地开了口:“葛公在……时,亦不……觉异。自……公殁后……不见其比。”


  将军还要再问,老人已经闭上眼大喘起来。


  我看不过,干脆掠进屋里,落到房梁上,冲底下开了腔:“你去问他,不如问我。”


  那将军吃了一惊。但他到底是个人物,有些胆量,不曾被我吓住。回过神,饶有兴趣地坐下来,问我孔明是个怎样的人。


  这实在说来话长。我想了想,告诉他:“诸葛亮,字孔明,琅琊阳都人,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桀骜狂徒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  —fin—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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